5月初正是華北農業區播種春玉米的時候。
在河北北部的(de)(de)青縣蠻(man)子營村(cun)，65歲的(de)(de)馮子華將位于(yu)村(cun)西南的(de)(de)3畝地種上了春玉(yu)米，這是他家中總計(ji)15畝承包地里最為(wei)肥沃的(de)(de)一塊耕地。
為了實現預期產出目標，馮子華最慣用的辦法就是多施肥料。播種時，隨同種子，馮子華機施了3袋復合肥，共計240斤。他計劃待玉米拔節時，再撒2袋尿素，這是北方農民普(pu)遍使用的(de)一種氮肥，含氮量達到45%。
在蠻子營村(cun)，這并不是(shi)一(yi)個很高的投入，當(dang)地農(nong)民施(shi)肥的標準水平(ping)是(shi)每畝110斤。
蠻子營村折射出中國農業對于化學肥料的高度依賴。自20世紀70年代在中國推廣以來，從最早的硫銨到后來單元素的磷肥、鉀肥、尿素，一直發展到當下的復合肥、緩控釋肥，化肥不斷(duan)更新換代。而且，由于在(zai)促進糧食增產(chan)中的快速效果，它(ta)在(zai)中國農業生(sheng)產(chan)中扮演的角(jiao)色越(yue)來越(yue)重要。
中(zhong)國(guo)統計年鑒(jian)的(de)數據顯示，在1978年，中(zhong)國(guo)化(hua)(hua)肥施用量尚不足900萬(wan)噸，到2013年，這一數字已經接近6000萬(wan)噸，占(zhan)世界化(hua)(hua)肥施用總(zong)量的(de)三分之一，是(shi)美國(guo)和印度(du)兩個農業大國(guo)化(hua)(hua)肥消耗量的(de)總(zong)和。
當然，在推動糧食連年豐產(chan)的(de)(de)同時，由于過量(liang)的(de)(de)投(tou)入和粗(cu)放的(de)(de)施肥方式，也產(chan)生了(le)不少的(de)(de)副(fu)作(zuo)用，譬如，近年頗受(shou)關注(zhu)的(de)(de)土壤質量(liang)下降、農(nong)田面源污染、水環境(jing)惡(e)化(hua)等(deng)危機，化(hua)肥都被認為是(shi)背后的(de)(de)元兇之一(yi)。
政(zheng)府(fu)也意識到問題的嚴重(zhong)和(he)(he)迫(po)切。農業部(bu)已宣(xuan)布到2020年(nian)實(shi)現(xian)化(hua)肥(fei)(fei)(fei)零增長(chang)的計(ji)劃。農業部(bu)門希望依靠精準施(shi)肥(fei)(fei)(fei)、調整化(hua)肥(fei)(fei)(fei)結構、改進施(shi)肥(fei)(fei)(fei)方(fang)法等途徑逐步(bu)減少化(hua)肥(fei)(fei)(fei)施(shi)用量(liang)，并提高利用的效率，從(cong)而實(shi)現(xian)保證糧食(shi)產量(liang)和(he)(he)改良(liang)土壤的雙重(zhong)目標。
高產為王
回到現實，這并(bing)不是一(yi)項(xiang)容易(yi)完成的(de)任務，它首(shou)先需要根本(ben)性扭轉農民(min)(min)“多(duo)施肥多(duo)打糧食”的(de)刻板思(si)維。因為中國農民(min)(min)祖輩(bei)相(xiang)傳的(de)信條是：糞大水勤不用問人(ren)。
1970年代后，碳銨這樣(yang)單一元素的肥(fei)料開始(shi)在中國逐漸推廣(guang)，就像西醫立竿見影(ying)的效果一樣(yang)，農民們很快(kuai)發(fa)現(xian)了這種西方工(gong)業舶來品的威力。
延慶縣(xian)康莊(zhuang)鎮(zhen)馬坊村的老農孫金友回(hui)憶說：“那東(dong)西可比(bi)農家肥有勁兒多了，一(yi)棵苗撒那么一(yi)捏兒，苗子(zi)就蹭(ceng)蹭(ceng)地(di)(di)長。到秋收時一(yi)算(suan)賬，每畝(mu)(mu)地(di)(di)多打了200來斤糧食。”此(ci)前(qian)，馬坊村的玉米一(yi)畝(mu)(mu)地(di)(di)只有200公(gong)斤左右(you)的收成。
嘗到(dao)甜頭的中國農民(min)迅速將傳(chuan)統(tong)“糞大(da)水(shui)勤”的種(zhong)地(di)(di)哲學(xue)演繹(yi)為“肥(fei)大(da)水(shui)勤”。 孫金友(you)將碳銨(an)的使用量(liang)從最初每(mei)畝地(di)(di)15公斤(jin)逐漸升高，最高到(dao)了50公斤(jin)。
由于土地(di)相對貧瘠，當年華北地(di)區農村流轉(zhuan)這(zhe)樣一個口號：畝產400斤“上綱要”，600斤過(guo)黃河，800斤過(guo)長(chang)江。在這(zhe)種新型肥(fei)料的(de)(de)刺激下，孫金友的(de)(de)玉米產量輕松地(di)“過(guo)了黃河”。
1980年代后，增產效果更為顯著的尿素、磷肥、鉀肥相繼登場，后來又出現含氮磷兩種元素的二銨、含氮磷鉀(jia)三種元素(su)的復合肥。品種越來越多，農民化肥施用量也是有增無減。1990年代，馬坊村(cun)玉米(mi)畝產(chan)量在化肥的催生(sheng)下(xia)不斷拔(ba)高，高峰時達到(dao)了700公(gong)斤。
馬(ma)坊村只是全(quan)國農(nong)業發(fa)展的一(yi)個縮影(ying)。1980年(nian)，全(quan)國化肥施用量尚不足1300萬噸，到1990年(nian)已接近(jin)2600萬噸，十(shi)年(nian)間翻了(le)一(yi)番。
也正是在這(zhe)個時(shi)期，糧(liang)食(shi)生產大踏(ta)步前進，到1990年(nian)時(shi)，中國糧(liang)食(shi)產量將近(jin)45000萬(wan)噸，比十年(nian)前多了(le)近(jin)40%，長期糧(liang)食(shi)不足(zu)的(de)中國徹底解決了(le)吃(chi)飯問題。
壞(huai)消息是(shi)，隨著化(hua)肥持續(xu)巨量(liang)(liang)的(de)投(tou)入，它的(de)神奇威力(li)也(ye)在(zai)漸漸消失(shi)，在(zai)（玉(yu)米）畝(mu)產(chan)達到700公斤后(hou)，無(wu)論孫金友如何增加投(tou)入，糧(liang)食產(chan)量(liang)(liang)也(ye)只是(shi)原地(di)踏步(bu)，有時(shi)甚至(zhi)還(huan)會(hui)后(hou)退，過(guo)度依賴(lai)化(hua)肥的(de)弊端開始顯現(xian)。
中國農(nong)(nong)業科(ke)學(xue)院農(nong)(nong)業資源(yuan)與區(qu)劃研究所(suo)研究員白(bai)由路解釋這種現象說，作(zuo)物產量與肥(fei)料的關系是(shi)拋物線關系，肥(fei)料的科(ke)學(xue)使用可以使作(zuo)物增產，但當施(shi)(shi)肥(fei)量達到一定程(cheng)度后，作(zuo)物產量會隨(sui)著施(shi)(shi)肥(fei)量的增加而(er)減少。
中(zhong)國農業對于(yu)肥(fei)料的浪費(fei)不僅(jin)表(biao)現在過量投入，還有施肥(fei)方法(fa)的陳舊，在很多地區，仍然是(shi)(shi)撒播(bo)，甚至是(shi)(shi)追肥(fei)階段。
種(zhong)了40多年地的馮子華常常感嘆，如今(jin)年輕人(ren)種(zhong)地的隨意，玉(yu)米追肥就直接(jie)在(zai)苗下扔一把(ba)肥料，這種(zhong)撒肥方式并不利(li)于土地和植物吸收養分。他年輕時上肥，是一個(ge)人(ren)前面挖坑，后面一個(ge)人(ren)將肥料放(fang)入坑中，然(ran)后填埋，以防止化肥揮發。
事實上，農(nong)民(min)都懂(dong)得(de)這(zhe)個簡單(dan)的(de)(de)道理，可(ke)沒有人(ren)再愿(yuan)意(yi)下(xia)這(zhe)種(zhong)苦功(gong)夫。因為人(ren)工(gong)(gong)成本高企(qi)，雇工(gong)(gong)并(bing)不合算。“（如(ru)果自(zi)己這(zhe)樣施肥），不如(ru)打(da)天工(gong)(gong)賺(zhuan)的(de)(de)多。”馮子(zi)華的(de)(de)一位晚輩說。
耕地隱憂
問題遠不(bu)止如此，在(zai)糧食(shi)產量達到高(gao)峰后(hou)，孫金友發現，越(yue)來(lai)越(yue)多的土地漸漸地“瘦(shou)”了起來(lai)，土壤越(yue)來(lai)越(yue)硬。“大土坷垃(la)越(yue)來(lai)越(yue)多，有的坷垃(la)硬得像石頭，踩都踩不(bu)碎。”他說。過去一鍬泥(ni)土能挖(wa)出(chu)幾條(tiao)蚯蚓，后(hou)來(lai)也(ye)難覓(mi)蹤影了。
馮子華印象(xiang)中，在1990年(nian)代末本(ben)世(shi)紀初的幾年(nian)，播種前，他先要用(yong)鋤頭到地里地將坷垃一個個砸碎。
這背(bei)后的(de)原理并不復雜，與人的(de)飲食(shi)結構類似(si)，長期單(dan)一過量的(de)化肥投入造(zao)成(cheng)了土(tu)壤(rang)(rang)營養結構的(de)失(shi)衡，土(tu)壤(rang)(rang)有機質減少，耕地(di)的(de)地(di)力衰退。
橫向的(de)對(dui)比更(geng)能顯(xian)示出差(cha)距，全歐洲(zhou)超(chao)過一半的(de)耕(geng)地土壤(rang)有(you)機質含量(liang)超(chao)過3%，中(zhong)國(guo)的(de)平(ping)均(jun)水平(ping)為2.8%，其中(zhong)還有(you)超(chao)過60%以上的(de)耕(geng)地，土壤(rang)有(you)機質水平(ping)低于2%。
另(ling)一(yi)組數字(zi)的對比進(jin)一(yi)步凸(tu)顯了(le)中(zhong)國耕地承受的壓力，歐洲復(fu)種(zhong)指數一(yi)般(ban)低于90%，中(zhong)國則達到130%。而(er)且，歐洲除了(le)化肥之(zhi)外，還有綠肥等有機肥的合理補充。
北京土(tu)肥站站長(chang)趙永(yong)志以兩個地區的(de)人(ren)(ren)種做了一個形象的(de)比(bi)喻(yu)：“歐洲人(ren)(ren)身體健壯，人(ren)(ren)高(gao)馬大，營(ying)養豐(feng)富多樣，一天(tian)(tian)工作八小(xiao)時，每周(zhou)有(you)輪休；中國(guo)人(ren)(ren)本身體質基礎就不如人(ren)(ren)家，而且營(ying)養單(dan)一，每天(tian)(tian)加班，還沒有(you)輪休。”
在此背景下，為(wei)了保證糧(liang)食的產(chan)量，農民(min)往(wang)往(wang)選(xuan)擇更多投入化肥(fei)，以加(jia)大對(dui)土(tu)地的刺激。趙(zhao)永志(zhi)說，在歐洲和美國(guo)，土(tu)地和投入品對(dui)糧(liang)食生(sheng)產(chan)的貢獻率比(bi)例一般是6:4，在中國(guo)恰恰相反，土(tu)地貢獻不足4成，主要還依靠化肥(fei)投入。
不過(guo)，近十(shi)幾(ji)年來，單純依(yi)靠化肥投入(ru)的(de)邊際效益(yi)也開始(shi)下降(jiang)。以氮(dan)肥為(wei)例，從1998年到2013年，中(zhong)國(guo)小麥的(de)氮(dan)肥施用量(liang)增長(chang)接近200%，但單產(chan)水平卻只提升了50%。與此同(tong)時(shi)，英國(guo)小麥的(de)氮(dan)肥施用量(liang)不及(ji)中(zhong)國(guo)的(de)85%，單產(chan)卻是中(zhong)國(guo)的(de)1.3倍。
因此，從更(geng)為長(chang)遠的(de)規劃分析(xi)，趙永志以(yi)為，中國需要(yao)加(jia)大力度，提高耕地(di)質量(liang)。“這是(shi)推動(dong)中國現代農業的(de)方(fang)向(xiang)，我們(men)不能一(yi)味依靠化肥這種(zhong)外(wai)部因子(zi)的(de)投入來保證糧食安全(quan)，要(yao)推動(dong)土(tu)地(di)走向(xiang)健康發展的(de)軌道(dao)”。“目前來看，最現實、最有效的(de)途徑(jing)還是(shi)測土(tu)配方(fang)施肥。”
化肥“零增長”
所謂“測(ce)土配方施肥”，其(qi)實就(jiu)是土壤問診。原理并(bing)不(bu)復雜(za)，作物(wu)(wu)缺(que)什么元素就(jiu)補充(chong)什么元素，需要(yao)多少補多少，實現各種養分平(ping)衡供應，滿足作物(wu)(wu)的(de)需要(yao)，同時提(ti)高肥料利用(yong)率。
2005年(nian)，中國開始(shi)了測土配方的試點，2006年(nian)則在全(quan)國范圍(wei)內推(tui)開。時至今日，這一(yi)農業技術(shu)已覆蓋全(quan)國所有(you)農業區縣(xian)。但和很多(duo)初衷良(liang)好的政策一(yi)樣，測土配方施(shi)肥落(luo)地的效(xiao)果并不如意。
多(duo)位受(shou)訪的專(zhuan)家和(he)基(ji)層農技員表示，目前的測土配(pei)方施(shi)肥在(zai)多(duo)數地區還(huan)處(chu)于(yu)試驗示范(fan)的狀態，大(da)部分(fen)農民尤(you)其是(shi)家庭經營的農戶難以享受(shou)這樣(yang)的服務。
客觀的困難是，中(zhong)國農技推(tui)廣(guang)部門(men)(men)的力量難以支(zhi)撐起這(zhe)項技術繁(fan)雜的工作。舉例而(er)言，僅土壤樣(yang)(yang)品的測(ce)試，按照最初每個縣區(qu)每年(nian)3000個樣(yang)(yang)品標準(zhun)，分(fen)析完成規(gui)定的指標就需要2~3人(ren)專(zhuan)門(men)(men)在實驗室常年(nian)工作。
但目前(qian)，大部分地區基(ji)層測土配(pei)方的(de)推(tui)廣人(ren)員只有(you)兩三人(ren)，僅(jin)僅(jin)實驗室一項工作就是很(hen)大的(de)負擔，實際指導農民(min)施(shi)肥(fei)更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(de)任務(wu)。
梁志剛是山(shan)東濰(wei)坊(fang)農(nong)(nong)業局的一(yi)位退休農(nong)(nong)技員，在接受《財經(jing)國家周刊(kan)》記者采訪時(shi)，他說，對(dui)于測土配方，農(nong)(nong)民(min)有需(xu)求(qiu)，但基層農(nong)(nong)技推(tui)廣的實際能力與這(zhe)種需(xu)求(qiu)差距很(hen)大。“有時(shi)候，今年取土分析，第二年才出測驗結果，時(shi)間一(yi)長(chang)，農(nong)(nong)民(min)也(ye)就不重視(shi)了。”
趙永志(zhi)分析，測(ce)土配(pei)方(fang)施肥的推廣要(yao)改變傳統自上而下(xia)的行(xing)政方(fang)式，不(bu)僅需(xu)要(yao)農(nong)業部(bu)門的力量(liang)，還需(xu)要(yao)科(ke)研院校、社會化機構的積極參與。
受訪者(zhe)普遍(bian)的(de)(de)建(jian)議是，農業的(de)(de)主管部門可(ke)以把(ba)測土配方施肥的(de)(de)工(gong)作(zuo)，以政府購(gou)買(mai)服(fu)務的(de)(de)形式委托(tuo)給有能(neng)力為(wei)農民提供服(fu)務的(de)(de)社(she)會化(hua)服(fu)務組織，政府從(cong)實施者(zhe)變為(wei)監督(du)者(zhe)，才能(neng)真正讓這一政策落地。（高啟臣對本文亦有貢獻）
